自小我就被唐诗宋词的美深深吸引,像“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这样的意境,可以说只能体会,不能言传。加上语言功底不够,写不出来这样的句子,只能欣赏。好在我家书橱里面有《唐诗鉴赏词典》和《宋词鉴赏词典》这两本厚书,我囫囵吞枣读过。
我第一次读到了王国维的《人间词话》的时候惊为天人。王在人间词话中最打动我的一句话是“太白纯以气象胜。 ‘西风残照,汉家陵阙’ ,寥寥八字,遂关千古登临之口。” 虽然这句话是讲李白的词,实际上可以涵盖李白的诗。想“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的气象,也可以说遂关千古“败家子”之口了。
初中学了英语之后,我最先开始读的两本英文小说是《双城记》和《名利场》,但说实话那时候词汇量太少,时间都花在背单词而不是文学欣赏上。高中时候有个室友癖好翻译过来的名著,我也蹭着看书,读了老人与海,百年孤独,了不起的盖茨比等等。中文文学也读了一些,印象最深的是白鹿原,尘埃落定和平凡的世界。但说实话,除了尘埃落定和百年孤独外,我在翻译过来的书中,以及中文的小说中,找不到那种唐诗宋词中的“气象”了,这一度让我很困惑:唐诗宋词中的气象去哪儿了?为什么就看不到那种“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的普通但非常有意境的句子了呢?这种气象其实不限于自然景观,像“人间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这种普通的句子,具有深刻的感染里,我也没在其他地方看到过。
这个问题困惑了我很多年。有一次,在对着剧本看 Hamlet 的时候,听到 Hamlet 回答他杀兄篡位的叔叔说 “But now, my cousin Hamlet, and my son— ” 的时候,自言自语说:“A little more than kin and less than kind”,我立即被这句话的优美打动了。这句话太美了,不仅在形式上媲美唐诗宋词的韵律感,而且从王子嘴里说出来无比精当,构建了一个非常贴切的心理意境。我以前不怎么喜欢莎士比亚,因为这句话,我彻底向莎士比亚投降。再后来读莎士比亚的时候,我就留意看一些文学批评家的说法,因为此,一个偶然的机会,我碰到了一本叫做《朦胧的七种形式》的书。
这本书是英国文学评论家  William Empson (Empson 对中国文化也有研究,曾在西南联大教过书)的成名作。 他在书中破解的,是“诗文常常朦胧,为什么读者还能够获得共鸣?”这个谜题。这里,朦胧的含义是可招致歧义却不造成误读的文本。在这本书里,他将朦胧分为七种形式,分别解读了这七种形式的朦胧可以造成读者怎样的反应。他提到第一种,也是最重要的一种朦胧是暗喻(metaphor),像大江东去,一个去字,其实本来是人的行动,套在江上,前面加一个大字,就像大汉东去一样,气势就造出来了。Empson 的例子是陶潜的 “迈迈时运,穆穆良朝”。迈迈是大步行走,穆穆是端庄肃静,这两句话因为把描述人的词暗喻到时间上,就形成了“外界的时间飞快流逝,但美好的时光总是静悄悄”的意向。当然 Empson 对这句话的解读更加有爱因斯坦风趣解读相对论的意味,有兴趣的可以去读原书了。神奇的是,《代码大全》一开始对于 metaphor 的讲解,居然和 Empson 的观点有异曲同工之处:暗喻可以让读者自己去补充一些意向,且将补充后的更加丰满的意向牢牢记住。其他的几种朦胧包括二意合一(文字本身的歧义,如“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至今在断句上有争议),双关(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等等,还有大部分只有英文例子,我就不制造中文例子解释了。还是看原著更加好。七种朦胧让我对以前思考的唐诗宋词的意境美有了新的认识:唐诗宋词都应该是巧妙利用朦胧构建意向的范本。汉语言白话后,这样的意向就消失了。元曲瑰丽,但也不比唐宋时期的那种普遍气象了,到了四大名著,就完全是另一种风格了。
作为一个强调语言精确性的人,我不反对朦胧,以及在技术文章中采用隐喻。能够利用朦胧向读者传达意向的作者是伟大的作者,如尘埃落定的作者阿来。虽然语言意境要朦胧,实际上选词最需要讲究,才能表达出那种贴切的朦胧,传达精当的涵义。因为唐诗简练,因此选词更加讲究,可谓“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当年选词,有说文等书为范本。汉语白话后,处于一种未安定的状态,特别是缺少良好的辞书规范和比较词的含义,因为炼字的本质就是词义辨析,而英语的中各种类型的字典数不胜数。这20年来,汉语新词和新句式都增加了很多,白话文要跟上语言发展的步伐才是。
以上说的所有的,都不是在贬低汉字或白话文。如果有人要这么理解,我也没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