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问题

There are two great tragedies in life. One is not to get your heart’s desire. The other is to get it. — George Bernard Shaw

横亘人类历史,绝大多数人的一生都是与恐惧、病痛、饥饿等形影不离的。现实世界是如此的苦,以致于传统宗教无一例外,都描绘了另一个没有恐惧,病痛和饥饿的世界,作为这个世界的他者和彼岸。

在传统的图景里,我们生活在此岸的最终目的,是为了到达另一个世界。如何在这个世界的生存以及获得意义的哲学问题是如此的重要, 以致于我们所熟悉的所有的生活哲学和智慧,都是关于此岸的,或者如何到达彼岸的。这种哲学侧重,也就天然忽略了到达另一个世界后如何生活的问题。如何在彼岸幸福地生活是一个古典上无意义的问题,也从未被前人解答过。

技术进步和自由市场给予了这个时代前所未有机遇,制造了前所未有的财富。在这个大背景下,许多人也藉此获得了财富和财务自由。

财务自由可以算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一个彼岸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我们享受的富足和自由,无需再奔波劳苦。可以说,我们这个时代的财富所有者,生活在前人梦想的世界,是他们眼里彼岸世界的现代具象。

明明传统智慧指向的彼岸已到,日常生活却还要在此岸世界继续。无数的书籍和布道者在”如何到达财务自由”这个问题上连篇累牍,而在到达后又如何面对生活鲜著笔墨。传统智慧隔靴搔痒,现代自我帮助类书籍也仅寥寥数笔。我想,财务自由后做些什么是一个有意义的问题,也可能是许多读到这篇文章的人迟早要思考的问题。

我觉得一个人到达财务自由后,应该做三件事情。三位一体,方可构成一个完整的人生叙事。显然,我的思考是个体的,阶段性的。

第一件事情是 和解(Reconciliation)

财务自由意味着资产账户的充足余额,这是看得见的余额。在看不到的心理账户上,我们往往余额不足,或者背负着债务或利息。背负债务是不自由的。所谓的心理和解,就是重新定义和自己的关系。通过重新定义和自己的关系,我们偿还或放下人生债务。

人生奔跑,难免错误和不完美。我们可能放弃了一些重要的东西,时过境迁再也找不回来;我们可能犯了一些重要的错误,错过了一些重要的人,亏欠了世界许多。犯了错误的,余生可以选择活在后悔和失望里;想重返过去的,余生可以活在无尽的寻求替代品的循环中。和这些过去充分和解,意味着不再背负这些过去的阴影。人生负重太多,再多的财富也无法平和。和错误与不完美和解,是和真实的自己做知心朋友,而非生活在理想的自己的投影里。

财富得来的路径多种多样,没有通项公式。在财富面前心态平和,就要和到达财富的路径依赖和解。人就是很奇怪,有时候不光比钱,还比钱的来源:老钱看不起新钱,公司上市的看不上炒币致富的,达到小目标的羡慕大目标的,割了韭菜心慌慌羡慕白手起家的。

这些年也见到不少那些觉得自己有能力从另一条路走向财务自由的,宁愿放弃现有的一切,去证明自己的财务不是来于运气等等。有人对现有的财富仍然不满意,想要用已有财富博取拥有更多的财富。有人对自己到达财富的方式不满意,想要用另一种方式到达财富。凡此种种,都是欠缺和财富的路径依赖和解。

财务自由后,另一个常见的认知失调是人生的价值定位。作为身外之物的财富,并不能自动解决未满足的人生欲望,从而造成财富和人生价值间的落差或者认知失调。在硅谷,许多拥有巨额财富的创始人和投资人,各方面看上去很成功,却处理不好自己的欲望。他们的人生价值,在成功人士和性丑闻之间简谐振荡。

在推特上,会傅里叶变换的理工博士一方面抱怨找不到朋友,另一方面言语骚扰陌生女性。他们没有和自己的欲望以及人生的价值和解,以至于让这两种力,将人生硬生生拉扯成提线木偶剧。财富和知识没有带来自由,只是带来了更多的心理失调。

时时定义和自己,和世界的关系,本是成年人周期性要做的基础性工作。财富的跃迁让这项工作显得更有价值——不和这些事情和解的话,彼岸和此岸又有什么区别呢?另外,不和财富的路径依赖和解的话,似乎彼岸比此岸还多了一项烦恼:钱。人生本来就苦,何必再叠床架屋。

第二件事情是 主动给人生赋予意义(Assigning meanings to life)

在此岸世界里,我们常常以目标赋予事情意义。念佛为了往生西方极乐世界,跟随主耶稣因为它的救赎等等。获得财富之前我们所做的,是为了财富。获得财富之后呢?好比一个小孩从小被灌输好好学习拼命做题是为了上大学找到好工作,那找到好工作之后呢? 如萧伯纳所说,人生的两个悲剧,一是得不到想要的,另一个是得到了想要的。

财务自由后,如果依旧以目标为手段赋予人生意义,人生顿时会变得毫无意义。理想里,我们终于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现实里,你缺少足够的约束去做任何事情:任何世俗的事情都是可以做,也可以不做的。如果一件事情不再是必须要做的,我们会心生厌倦,会百无聊赖。

此时,一个有用的方法是主动赋予人生选择内在的意义。这个意义是行动本身的,没有具体目标的,通常是无法用语言表达的,不足为外人道的。我也无法用语言讲清楚,只举例说。

比如,“和孩子在一起玩”这件事情,它是一个行为,本身没什么意义。我们可以主动给予这件事情意义——这件事情的全部意义,就是”和孩子一起玩”。这听上去像绕口令,但许多事情的意义就在做这个事情本身。如果我们非从以另外的一个目标里推导出这个事情的意义,做这个事情本生就失去了意义。

比如,如果我们和孩子一起玩是为了让孩子更加爱我,或者未来他如何如何,那么财富就偷偷跑过来捣蛋,对着我们的耳朵说:你为什么要花时间和孩子们玩一个下午呢?又累又吵。为了实现以上目标,你可以花钱买昂贵的玩具,或者请个很贵的家教啊。这些手段不是比和孩子一起玩省心省力嘛?这个例子看上去很假很戏剧化,却是我见过多次的真实情景。财富堆积等身,此时却成了人生重要意义的廉价替代品。

当一件事情本身自带的意义(其实是我们赋予它的)不大不小,正好涵盖这个事情的时候;当我们的人生的意义不大不小,正好涵盖我们的人生的时候,财富就不会成为补全那些缺失意义的廉价替代品。

我常常想起海子的诗和他追求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如果我们不主动赋予生活意义的话,喂马劈柴何必要自己来做呢,关心粮食和蔬菜又有什么幸福可言?这些“琐碎”的事情能不能够带来心的平静,完全在于我们赋予的它们的意义。

身处消费主义盛行的时代,消费成了一种符号和意义的幻像。我见过一些穷的只剩下钱的人,如抓稻草一般抓住一些给他们的人生带来价值的消费品。他们在不高兴时随手买辆法拉利,却找不到一个靠谱的人倾诉。消费真的给他们带来有意义的人生了么?

第三是 回馈这个世界(Giving back to the world)

大乘佛法讲自度度他。惭愧的是,尽管我知道这一点很重要,这一点我才刚刚开始做,并无太多心得体会。算是先放个占位符,容以后再展开吧。

目前我唯一肯定的是, Andrew Carnegie 说的是对的,拥有巨富死去是一种耻辱。一个人应当在精力衰退之前就开始对世界的回馈。用死去后留下的财富对世界回馈,更像是表达一种带不走财富的遗憾。一个人有选择地,积极地回馈这个世界,让这个世界更加公平正义,让后来人有更多的机会能够获取财富,应该算是对财富和这个世界的一种基本礼仪。


愿你我的人生超越富足,富有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