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小百合上十大一则新闻, 说一个孩子考上了东南大学, 母亲在患绝症情况下, 不想拖累孩子, 选择自杀. 如果 Google 搜索”考上大学”+”自杀”, 得到的每条结果, 都是一个人间悲剧. 有人会说, 我们的大学助困体系很完备了, 为什么这些人还是这么愚昧不了解呢? 不是那些人愚昧, 实在是若干年的所谓”教育产业化”口号在人脑中种下的恶果. 而且经过了这么多年严重的教育负担, 要让这些家长再掏出不菲的大学学费, 的确是生命不能承受之重负.

我不想批评任何人, 只说说我从小到大, 经历过的一些事情.

我记得小时候, 我的姨妈舅舅婆婆叔叔和很多亲戚都很关心我家, 我听到的很高频的一句话, 就是 “小明家负担重, 两个孩子要上学”. (小明是亲戚长辈口中我妈妈的名字). 我小时候很不理解, 因为学费从来就不是我要考虑的. 我的小学, 中学, 从来就没拖欠过学费. 而我的爷爷和我爸爸, 因为在教育系统工作, 还常常有村民熟人, 来拜托能否办手续减免学费. 也就是说, 我只看到别人家的孩子为几百块钱的学费发愁. 我上初中的时候, 第一次听说一个词: “义务教育”, 那时候学生失学, 班主任好像还有责任的. 因此记得两个同学初二辍学了, 班主任还骑车好远去说服. 中考完, 还是有若干同学, 考上了高中, 却不可避免的失学了.

高中过得特别快, 我上大学了. 我父亲说, 标准是一年一万 (连学费4600+1200住宿. 我花钱比较快, 最后每年都超标了, 这是后话) 宿舍中有两个同学申请了助学贷款, 直到他们申请的那天, 我才知道, 原来银行是可以借钱给人读大学的. 直到我大四, 我的父母都刻意不让我知道钱这个东西对于他们的压力, 我手头也一直非常宽, 当然花钱也算计着点, 因此从来不觉得金钱是个压力. 我只是从每天只吃蔬菜, 一年只穿两双鞋的同学身上, 依稀看到一些压力. 我毕业后出国时候才知道, 原来国家每个月给我们大学生的补贴, 是26元; 国家每年助学贷款6000元, 减去住宿费和学费, 是200元. 大学时候有两个朋友, 都是国防生, 拿军队的资助读书, 读完大学后, 因为不习惯军队, 退掉了国防生资格, 退还了所有钱, 同时被剥夺了保研资格. 我知道, 若是当年没有军队的资助, 或许他们就在自己的家乡, 或者广东上海, 开始打工了.

大四的时候, 我面试完了微软, 拿了 offer, 和老爸谈心, 老爸说, 要是你不喜欢工作, 就别去了, 薪水不重要. 我知道老爸让我放心, 所以我开始理解, 嗯, 薪水其实的确很重要. 后来是考研报名, 宿舍的一个同学考金融, 我让他报光华管理学院. 他说, 北大以后可能要收费, 而且去北京的车票太贵了, 所以最后选上海. 不是我矫情, 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听到竟然一张车票, 一个收费, 就能影响人生的抉择. 我一直以为我很受限于环境, 我一直认为没有足够的钱闯荡江湖, 或者投资自己, 我这时候才意识到, 我在做人生选择的时候, 是多么的自由.

考研结果下来后, 我还在等 Google 消息. 我不想去北大, 因为去了北大后, 我觉得读生物研究生太辛苦了. 父母很想让我去, 于是, 某天晚上我回了一趟家, 就究竟是工作还是读书和老爸长谈. 我原想老爸肯定会说出一番人生哲理, 学业为重等等, 我也做好了据理力争的准备了. 没想到, 老爸一开口, 就是: 你上研究生的钱我早就准备好了, 钱你不要担心. 我很错愕. 我那个从来不和我谈钱, 和我说钱只是人生很小的一部分的老爸; 我那个花钱好像从来不计算, 我伸手就能提款的老爸, 居然对我说, 不要担心钱. 实际上, 我的确从来没担心过, 而我老爸老妈, 估计从我上大学的第一天, 就开始担心了.

我和老爸说我想出国的时候, 爸妈说, 或许我们只能给个机票钱了. 我说, 是, 只要机票钱. 我爸问, 资本主义美国凭什么花钱养你呢, 要不要留你在那里上班啊 (新加坡就是这个方法, 所以他有此疑问). 我详细解释了一下. 我爸最后, 和我共同得出了美国好于新加坡好于中国的结论. 这是很少我和老爸在 ABC 三样东西排序的选择中达成一致.

在我要出国的时候, 我父亲正好从一线工作上下来了. 因为我和老弟也都成年了, 以后全靠我们自己走了, 老爸老妈年龄也大了, 也未必要拼命工作了, 怡情养性, 花鸟鱼虫, 琴棋书画都可以慢慢捡起来了. 我一直觉得这个是一件非常好的事情. 不过老爸退出一线工作的根本原因, 倒不是因为我出国和老弟上大学, 而是我们当地政府操纵下的义务教育产业化.

基于众所周知的原因, 不是所有的人民都能到政府大院开会的, 所以, 我们的人民公仆一般来说代表着人民. 而值得赞扬的是, 地方政府通常喜欢干一些有利于”人民”的事情. 比如说, 他们发现, 如果灭掉所有的公办学校, 整合资源只办一所民办学校, 是最有利于资源配置和”人民”利益的. 当然, 不同的利益和不同的个人在这个里面或推波助澜, 或背后操作, 这个古今中外, 也都一样. 因此, 在行政干涉的市场化下, 我父亲负责的一所正常的中学就很华丽而后现代的被合并了. 除换牌子兼并, 其他学校还必须无条件出优秀教师, 无条件避让其招生, 总之, 谁和此中学过不去, 谁就和 “人民” 过不去. 于是, 我们小镇上只有一所像样的初中了, 其他没合并的中学, 就是属于回收站级别的设置了.

我亲自经历这个过程, 一切感同身受. 听我爸爸说, 在撤掉他那个中学, 货车搬学校的设施到新学校的时候, 一个老太太说, 要过去就从我身上过去吧. 对此, 我唯一能做的, 是盼老太太家每学期要多收三五斗麦子, 老太太的孙子每天多走三五里从而身体强健. 至此, 教育在我们小镇, 的确产业化了–学校附近的房子有人租了, 镇上市场周末买东西的人也多了. 租房子照顾子女的, 在农村都有地(过几年就会被圈成开发区了); 读书的学生, 以前走两步就到学校, 现在需要住校. 他们, 真的就想着被城市化么? 当然了, 所有的这些城市化, 让我非常佩服我们镇领导的英明神武. 在佩服之余, 我真愿意给出另一中肯建议: 我们小镇上已经有完整的初中高中了, 要是我们能搞个民办江苏省江都市大桥大学, 这样从小学到大学齐全配套, 全部产业化, 形成教育城. 届时, 咱们小镇也就算是首屈一指全国教育强镇了.

最后顺便提几句美国. 美国鼓励私人办学, 我所在的学校就是私立学校, 自己负担财务. 不像国内大学, 这所学校不是基于为人民服务而建立的, 而是某些资本家为了赚钱, 自发成立的. 虽然名字叫华盛顿, 美国政府却不闻不问. 每年本科生都要付极其高昂的学费, 同时本科学生贷款和各种资助项目也多如牛毛. 学校基于多元化考虑, 还刻意招收出身寒门的, 不同文化和种族背景的人. 我和很多国际学生一样, 被美国的某个科研机构的基金养着, 为老板打工. 我们的研究成果间接转化为美国的生产力, 这就是我见到的美国的教育产业化.

我生在不算贫困的家庭, 父母把工资和劳动所得供我和弟弟上学, 我觉得, 他们在教育上的投资是自发的. 在中国, 一个孩子想要改变命运, 这种投资是无奈但必须的. 常常听有人说, 国家为培养一个大学生, 花了很多很多钱, 因此我们要回国报效国家. 我所能感觉到的, 只是每年按时从父母手里拿走厚厚一叠钱, 到学校缴纳学费, 住宿费; 只是吃着学校食堂贵而不惠的饭菜, 住着按时熄灯限电拉闸的宿舍, 以及领着每月20多元的国家补助. 在我从小到大, 我欠我父母很多. 但我从来没直接感觉到, 国家给我们投入了多少教育成本. 虽然这么说有点显得不爱国, 可是我真的没感觉到, 某措施, 某设施, 是国家为培养我准备的. 我只知道, 我父母这么多年, 累坏了. 这些, 就是我对我这么多年感受到的教育产业, 下的唯一评语.

自行束脩以上. 有教无类. — 孔子